少女妈妈冲动杀夫
2007年开始独立办案至今已近十年,审案也有千余件,期间也有不少案件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郑芳(化名)是最特殊的一个。
郑芳是我到少年庭第一个接触到的女性未成年被告人,更是第一个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到少年庭的。至今,我仍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是2012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到少年庭主持工作不久。自从2004年进入法院以来我一直在民事条线工作,2007年开始独立办案时,也都是办理的民商事案件,可以说对刑事案件一窍不通。初到少年庭我接触的也大都是盗窃、抢劫、故意伤害、聚众斗殴一类的案子,我边学边办。那天上午,书记员将一大摞案卷放在我的桌上,正在埋头写判决书的我抬头瞟了一眼案卷封面就被惊到了,故意杀人?怎么会有故意杀人案件,我急忙翻看案卷,我又一次被惊到了,是一个女孩子,一个还不满18周岁的未婚妈妈,竟然将她的同居男友捅死了。是多大的仇恨,让这个花季少女对她孩子的父亲痛下杀手,我当即决定马上去见见这个女孩子。
当我来到看守所,在提审室里看见郑芳时,我很难将这个一头齐耳短发、白皙又纤瘦的女孩子与持刀行凶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郑芳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我轻轻的问她,“郑芳,你真的这么恨他吗?一定要杀死他吗?”郑芳失声痛哭,柔弱的肩膀不停的颤抖,“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想到他会死的,我只是一时生气,他为什么不躲啊……”看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她,我不忍再问下去,只能柔声安慰。等她情绪稍微平复点后,我开始办手续。临走前,我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她说她想孩子,也想她的父亲,开庭的时候希望能见到她的父亲。我点头说我尽量。
回法院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心情万分沉重。回到办公室,我仔仔细细的把案卷看了一遍。渐渐的,我了解到郑芳来自重庆酉阳一个极其偏远、贫困的小山村,母亲在其三岁时患病因无钱医治去世。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一个人靠种地、打工含辛茹苦把他们姐弟三人拉扯大。郑芳小学没毕业就外出打工,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十六岁那年认识了同乡的白勇(化名),白勇比郑芳大五岁,同样是来自单亲家庭。相同的境遇让两颗年轻心迅速靠近,白勇对郑芳关怀备至,让郑芳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小果,刚开始的时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然而,好景不长,白勇为了补贴家用,经常加班,而才十七岁就为人母的郑芳,觉得委屈又辛苦。2011年6月的一天,与白勇激烈争吵后,年轻气盛的郑芳准备离家出走,白勇抱着孩子追出来。郑芳气恼,要白勇不要再跟来,否则买把刀把他杀了。白勇以为只是郑芳的一句气话,怎知郑芳竟然真的去小店买了把刀,一刀捅向怀里尚抱着六个月大女孩的白勇,不偏不倚的正中白勇心脏。白勇倒在地上,挣扎着将手中的孩子将给郑芳。郑芳看着浑身是血、已经昏迷的白勇,突然醒悟,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2011年6月5日,郑芳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常熟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月日常熟市人民检察院向常熟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耐心法官唤回亲情
在检察院提起公诉的同时,被害人白勇的父亲白晓明(化名)也一并提起了附带民事诉讼。郑芳的父亲郑安民(化名)作为郑芳的法定代理人和附带民事诉讼被告人理应被通知到庭参加诉讼。然而,通知郑芳父亲到庭却并非如我料想的那么容易,原本以为女儿出这么大的事情,父亲肯定心急如焚,希望早日见到女儿。当近十次的无人接听,我几乎放弃时,总算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夹杂着四川土语的普通话。我说明致电的原因后,电话那头的男子不但没有表示愿意到庭,反而说希望以后不要再找他,说与郑芳已经脱离父女关系,郑芳的事情由其自行处理,随即把电话挂了。我楞了半响才回过神来,这个怎样的家庭,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父亲竟然不管不问。想到郑芳期盼的眼睛,我不想放弃,继续给郑安民打电话。三次过后,郑安民终于接了,我柔声和他说:“老郑,我知道你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郑芳还这么不懂事,惹出这么大麻烦”,听我这么一说,电话那头原先冷淡的郑安民竟然哭了起来,他说“法官,你知道吗,她妈妈走的时候我答应她妈妈要照顾好他们,我为了他们三个没有再娶,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他们养大,郑芳脾气太倔,小学没读完就要出去打工,我不同意,她就和我闹,还说不用我管,我一时生气就和她说,如果她要走了,就不要回来,她竟然和我说那就脱离父女关系,然后她就走了,这些年她也不怎么和家里联系,结果出了事了吧”。我一边劝导一边和他说目前案件的情况以及郑芳希望见他的想法,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电话,郑安民终于答应到庭参加诉讼。
开庭前两天,我见到了郑安民,我约他过来商谈附带民事诉讼赔偿的问题。当谈到赔偿问题及小果的抚养问题时,郑安民表示其没钱也没有能力抚养小果,郑芳已经嫁入白家,已是白家人,小果也是白家的子嗣,此事是他们自己的家事,其不应越俎代庖。我和其反复解释,其作为郑芳的监护人应当对其违法行为造成的损害承担民事赔偿责任,且目前小果年仅一岁,父亲去世,母亲入狱的情况需要有人照料。郑安民终于答应一次给付4000元的抚养费。金额虽然不高,但已是最大努力。随后我联系了白晓明,白晓明表示,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赔多少钱都已经换不回白勇,小果已经是其唯一的牵挂,其愿意抚养小果,至于赔偿金额,其同意对方意见,只是希望法院能对郑芳从轻判决,让其早日出狱自己抚养孩子。白晓明的大度和宽厚让我深深感动。随后,我主持双方达成了赔偿协议,白晓明也出具了谅解书。这样一来,郑芳获得了从轻判处的机会。
2012年2月6日,常熟市人民法院少年庭一审宣判被告人郑芳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法庭上,郑芳面对父亲长跪不起,父亲哽咽嘱咐郑芳“好好改造,早点出来”。
真诚帮扶四年一日
案件结案了,郑芳被押往南通女子监狱开始其漫长的牢狱生涯,小果随祖父白晓明回重庆山村生活。可郑芳和小果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决心为她们做点什么。首先,我向领导汇报了案件的情况,请示能否对小果进行司法救助。在了解案件情况后,法院特批了15000元救助款以缓解小果目前生活困境。之后,我开始与郑芳每月一次书信往来,在信中我不断鼓励她正确面对,深刻反思,忘记痛苦,学会宽恕,走向新生。同时我将该案撰写成了宣传稿件,想以引导全社会对该起悲剧进行反思,并借助社会力量对无辜的小果进行救助。最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年仅一岁的小果,我萌生了去小果家乡看望小果的想法。中央电视台“经济与法”栏目获悉此事后,决定与我同去探望小果。2012年6月,在案件结案4个月后,我与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一同踏上了去探望小果道路。我们从重庆出发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到达酉阳镇,辗转找到了一名在古田村当过三十几年村书记的老人当我们的向导。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又坐车一个多小时,并在山区徒步四十多分钟后到达小果居住的小村落。山间羊肠小道上白晓明等待着我们,身后的背篓里背着小果。我上前把小果抱在怀里,小果对着我笑的非常甜,那一刻,我的心被刺痛了,眼眶也湿润了。我们随着白晓明来到家中,我给小果送上了精心准备了的衣服、玩具、书本和食品,小果异常开心。看到白晓明和小果住着租来的漏雨木屋、睡着木板搭的床,吃着干玉米和小米饭,我和同行的记者十分揪心,我们每人留下了1000元捐助款。重庆回来后,我们又赶往南通女子监狱看望郑芳,当我们将在重庆拍摄的小果的生活录像片和照片播放给郑芳看时,郑芳痛哭流涕,后悔万分。
中央电视台“经济与法”节目组将该案及回访过程拍摄制作成“少女妈妈的爱与悔”节目在全国播出。节目播出后,社会各界积极响应。北京儿童希望救助基金在重庆当地的志愿者每月定期向小果捐助700元;重庆“爱心妈妈联盟”志愿者去探望了小果,并捐钱捐物;东北、上海、浙江、广州等地的众多热心观众纷纷来信来电,对小果捐款捐物上万元。郑芳也写来感谢信,信中她感谢我及社会的爱心人士对其和家庭的关心、帮助,表示其心灵已被爱心所感化,会用实际行动认真改造,争取早日回到女儿身边,回报社会的关怀。
如今,小果已经上幼儿园了,每周她都会给我打来电话,电话中她会甜甜的叫我阿姨,会给我唱《小星星》,会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她也会穿上我给她定期寄送的漂亮衣服摆出各种姿势,让邻居给她拍照后发给我。郑芳也已经走出阴霾,每次我去探望她时,她总能微笑着和我侃侃而谈,告诉我她在狱中裁剪的比赛中获奖加分,积极参加狱中的各种文艺活动,已经获得减刑8个月,马上又要减刑10个月了。她学会了宽容和忍让,学会了理解父亲和他人,她将对小果的思念化为了改造的动力,为自己的服刑生涯作了计划,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刚性法律柔性光芒
作为基层一线的法官,我们每天接触着来自社会各界的老百姓,处理着各式各样的矛盾。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重复而琐碎的审判工作,也许早已磨灭了我们心中的激情,看多了各种矛盾纠纷,也许心也会渐渐会麻木。可是对我们来说最普通最常见的一个案子对于当事人来说,也许是性命攸关,也许我们的一句话,一个行为会改变他的一生。习近平总书记对全国政法机关提出了“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义”的要求,这也是我这多年来一直坚守的原则。法律是刚性的,依法判决,这容不得半点马虎。可是我的心柔软的,在法律之外,对一个当事人,特别是对一个犯了错的未成年孩子,力所能及的拉一把,也许她今后人生道路就会不同。让刚性法律闪耀柔性光芒,我一直在努力。